老街的夜和昼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。
夜晚,无论有无星光,老街都是静谧的,不同之处就在于是昏暗朦胧的无声,还是遮月漆黑的无声;到了白天,老街上人欢马叫,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,没有丝毫静的空隙。
只有清晨,这枚硬币才像是在翻转的过程中恰好被捏住,立了起来——这是一个奇妙的交界的时刻。
我就在这样一个清晨,来到龙门浩老街。
老街比整座城市要醒得晚一些。
东水门大桥跨长江而来,一只脚踏在江对岸湖广会馆上方,另一只脚也就轻轻地踩在了龙门浩老街的上端。
轨道六号线随桥展延。轰隆轰隆,刚刚有一列渡江而来,转瞬钻入隧道中,马上又有一列从隧道中钻出,披着江风凌空而去。
其实这些轨道列车本身并未发出多大响声,但在川流反复中,新绿的树叶扑簌簌地动、老旧的窗棂吱嘎嘎地动……老街就这样被唤醒。
已有游客游走在巷陌中,三两相伴亦或独行,胸前大多挂着单反相机。他们追逐着最美的晨曦,我在他们的身后追逐着最美的声音。
咔哒咔哒是高跟鞋敲打青石板,咔嚓咔嚓是模拟电子快门,偶有花骨朵绽放般的轻笑声。
百年前,这条老街的清晨,或许有同样欢快伶俐的笑声,但并不是无忧的。
那些未出嫁的女子,或有父兄在支撑家庭生活,比嫁到这条街上的妇女少了很多生活的艰辛,但她们同样要披着晨雾,沿着一步步的石阶梯下到江边去淘洗。
沿途的石阶不平整,还有瓦砾,巷道里逼仄的空间里有着各种的横伸竖长,她们会小心翼翼地躲避这些障碍,也会躲避着路上越来越多的洋人。她们红着脸,惊慌失措注视着地面,直到听到洋人的脚步远去,她们才会唉呀一声轻叹,迈动急慌慌的步子。
这条老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890年,清政府继中英《南京条约》之后又签订了《烟台续增专条》,重庆成为了长江上游地区唯一的一个通商口岸。1891年3月1日,重庆海关在这里成立,这就是近代史中的重庆开埠。
大量外国政商人士聚于此处,也居于此处,设立使领馆,开洋行、建兵营、办教堂,好一个花花世界。
洋腔洋调中夹杂着中国力夫的抬工号子,嘿咗……嘿咗……
满载“洋油”“洋布”溯江而上的木船也飘来船工号子,嗨哟……嗨哟……
“呜……”此时,尖锐的汽笛声穿过峡江,鸣响在山城的上空,万人空巷来观看铁皮轮船。英国的“利川”号轮船停靠龙门浩码头,更多的轮船也停靠过来。
再然后又是枪炮声、轰炸声。旁边马鞍山的坡顶竖起了高高的桅杆、挂上了红灯笼。
空袭警报拉响了。你闭上眼,会听到大江两岸此起彼伏地怒吼声:愈炸愈强,愈炸愈强!
这是因为到了老街,我才意识到,听觉是如此神奇,比视觉更具魔力。
你可能会觉得,一个街巷是连续存在的,哪怕是衰败、拆迁和天翻地覆地重建,都可以通过照片或书籍记录下一个个断面。
旅英作家虹影少年时就生活在这附近,她在成名作《饥饿的女儿》中有描写:“南岸的山坡上,满满地拥挤着简易穿斗木结构的小板房、草盖席油毛毡和瓦楞石棉板搭的偏偏房,朽烂发黑,全都鬼鬼祟祟。”
而听觉不一样,它能混淆时空。
你闭上眼,听到江面上的轮船,一百年前是“利川”号的轰鸣,而声音慢慢减弱;你睁开眼,一下就跨越百年,看到的是游轮,是装载着集装箱的4000吨级货轮,它们在清晨的江面上,轻轻地,似是不忍唤醒这座城市。
但这座城市仍在苏醒。
你闭上眼,能听到脚步声从急促变得悠闲。睁开眼,那一群群拼命奔逃“跑警报”躲空袭的人没有了,在虹影叙述的“江雾的帘子遮盖着不便见人的暗角,这个城市腐烂的盲肠”画面里扛着棒棒来讨生活的人也没有了,看到的是俏丽时尚的年轻女子在这老街穿行,高跟鞋咔哒咔哒,相机快门咔嚓咔嚓。
走到一家米线店,此时天光大亮。
在其他街巷,类似的早餐店早做过第一拨生意了,这是上班族的早餐。可是老街这家店里,两个大婶还在做开门前的准备。大婶们对早到的客人略表歉意,动作不疾不徐、话语不慌不忙,还有点闲适和慵懒。
也好,这条老街已经活过了一百多年,急匆匆、慌张张不符合它的调性。
或许这两位大婶到老街之前,也曾经风风火火,锅碗瓢盆碰撞得叮当作响。她们缓下来了、静下来了,拖得来店里的客人也缓下来、静下来。
我要了一碗酸菜米线,特意说了声不着急,然后闭上眼,再细细听这老街。(陈泰湧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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